金熊奖导演裘德：希望观众对现实有更自由的思考

　　和《灵与肉》、《不要碰我》、《无邪》等充满文艺知识分子气息的柏林金熊奖片名不同，2021年的《倒霉性爱，发狂黄片》从片名开始，就充满挑衅意味。但这远远还只是冰山一角。影片出现第一个画面，人们就可能惊呆：粗糙的画质，凌乱的房间，女人戴着假发和面具，男人暴露，你可以想象和想象不到的一男一女最火热的场面，配以粗俗不堪的挑逗言语，赤裸裸的特写，几乎让所有人都会在目瞪口呆中怀疑，是不是按错了键出现播放故障？

　　在人们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的三分半钟后，画风突转，桃红色的银幕伴随着调侃轻松的音乐，打出花里胡哨的片名，并标注这是一部流行电影的草稿，引号里则中心思想点题般地写着“没有人会想到，世界正在时间的海洋里沉陷，它是如此深遂，充满那些可称之为衰老和死亡的庞大鳄鱼”。

　　这部话题性超强的新晋柏林金熊作品，是新冠疫情背景下，一部和现实超贴近的高水准大尺度作品。三段式中题为“单向街”的开篇叙事里，镜头回归正常。这段大尺度私房视频在丈夫修理电脑时，被泄露上传到色情网站，引来女老师的学生家长愤怒，纷纷要求教师辞职。长镜头跟随女主人公Emi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街头行走，她忙于电话和丈夫沟通删除网络视频，去市场买花、到校长家求情、去药店买镇静药，到图书馆还书……穿越在不同街区，遇到形形色色的路人，遭遇强行占道的奢华SUV驾驶人的侮辱，看到街头面对镜头的老太骂街，还有西装革履的政府人员在街头交待安全问题……疫情时代整个城市的风貌、人们的心理状态和彼此关系，以全景画卷形式，铺开在观众眼前。

　　第二章风格大变，标题注明“轶事、标志和奇迹的词典”，各种有关社会历史、伦理、心理、道德、当下热门的词汇，配以文字解释和来源多样的视频画面，带有导演强烈的个人诠释和态度，不乏嘲讽，也为第三部分故事将要谈及的内容备下注脚，奠定抽象的思想基础。

　　名为“实战与影射”的第三章，重衔第一章故事，戏剧冲突达到高潮。教师来到学校和学生家长们见面沟通，后者将投票决定女教师是否继续留校任教。场景设定在学校的花园里。背景是肃穆的雕像，石狮伫立一旁威严见证，一左一右火炬被教工点燃，还有举着手机录像的家长，俨然一场严肃的大众审判法庭。

　　伴随着荒诞的对话，画面从一开始的写实，转变成五光十色营造的超现实氛围。精英学校里的家长们，代表着身份各异的社会上层阶级，他们各持己见、在和老师Emi一来一往的交锋中，争执内容从性到同性恋，从孩子教育、犹太屠杀到种族歧视，金句不断，火花四溅。Emi从一开始被播视频遭遇侮辱的沉默，到孤军奋战却越战越勇。面对家长的指责，她引经据典，从思想家汉娜·阿伦特到罗马尼亚诗人埃米内斯库的色情诗歌，尤其对私人和公共空间、儿童教育和波兰历史事件等问题有理有据不失阵地。口罩在这里也充满了象征意义，它让人与人保持距离，不同的人选择不同风格的口罩，如同教父的黑色口罩上印有“我不能呼吸”，呼应2020年的美国黑人事件。

　　三段式内容，表现风格各异，从近乎纪录的城市写真拍摄，到各种影像资料、网络视频和词句引用的抽象注脚，再到喜剧夸张的剧场式大混战，导演的设置耐人琢磨，差异和独立中又有着必然的内部关联。影片最后给出了三种结局，玩笑中隐藏着真相，人们尽可以寻到自己想要的理解和结局。强大的文本，疯癫中的理智、荒诞和深刻并存，粗俗和挑衅中隐藏的是知识分子对社会现状和历史的严肃思考，正是这些悖论巧妙地搭建到一起，成就影片登顶金熊。

　　导演拉杜·裘德和女主演Katia Pascariu线上访谈

疫情下，传统的映后新闻发布会无法举办。现代高技术应运而生的线上互动，则创造了另一种深入了解导演创作心路的形式可能。罗马尼亚导演拉杜·裘德的参赛新片《倒霉性爱、发狂黄片》，因其大胆又独特的表现形式和话题性，吸引了众多关注，并最终斩获柏林最高金熊奖。

影片播映后，导演和主演Katia Pascariu通过线上这种更放松的形式和记者交流互动，分享创作思考经历。对于这样一个形式罕见、内容大胆的作品，拉杜并不认为是为了迎合电影节的创作，他说希望通过影片，可以让观众和以前未知的事物产生连接，对现实有更多自由思考的可能。影片中的大尺度画面，对他来说，也完全不是问题，他相信可以找到面对不同观众和平台的不同解决办法。不过，也很期待后续观众反应，来考虑调整的可能。

作为贯穿故事的中心人物，片中女主角的扮演者Katia Pascariu，此前更多在舞台上表演，这一次被导演和剧本所吸引，首次合作， 剧本讲述的内容将她本人对现实生活的思考连接到一起，同时也和正在进行的舞台表演工作有关 。

　　Q：这个故事的起源是什么，你对它最感兴趣的点在哪里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首先是故事的原始结构，值得讨论一下，影片中风格各不相同的三部分被连接到一起，我希望用更自由更迷失的形式来拍摄，有点像草稿形式。我还希望将所有我想表达的内容都融入到影片中，无论是福克纳还是别的作者，我们都知道，你需要先解构你的最佳想法，才能更好的去重建。可是我不想这么做，最后我想到的办法就是以一部电影草稿的形式去拍摄，加入注脚部分，哪怕你可能失去纯粹的叙事结构线索，或者削弱叙事的戏剧效果，但是我感觉这种草稿结构，可以带来更多更好的内容。记得后期时我接受采访提到这一点，有人在脸书上评论说，这说明他是一个糟糕的导演，在后期制作上不愿工作，选择懒惰的方式，现在他们又为此辩解，这一切不过是个草稿而已。不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，从一个非常物质的层面，影片将原本很文人气的叙事结构分割开，完成了传统叙事结构以外的其它需求。

　　Q：影片中有很多情色画面或者语言，是什么让你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讲述故事？会不会有道德层面的思考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影片的故事起源并不是来自某个具体事件，因为有好几起相似的故事在地方媒体上有报道，故事大同小异，或者是不同的老师在网上拍下视频，在荷兰、克罗地亚或者法国也有这样的案例，越来越多。我对类似故事开始感兴趣，源于朋友间的聊天讨论。忘了开始是怎么触碰到这个话题，只记得讨论变得越来越激烈。各种不同的观点，到最后辩论持续好几个小时，变得很暴力。这样的情况不断重复，直到讨论达到白热化。这让我决心讲述这个事情，但不是简单的陈述故事，而是关注与之相关周围的一切。将这个视频事件放在故事中心，剩下的是围绕它你看到或者看不到的一切，如何将这个性爱视频事件和其它类似故事关联起来，又如何将这些故事和社会大现实联系起来。

　　我不想把自己放在道德审判的制高点上，当然我会有自己的判断，这也许是我无法逃避的一点。坦率说，我自己面对这些东西没有任何问题，我不在乎。

　　Q：是在什么样的创作程序下，你将新冠疫情的背景大量融入到电影中？原始剧本是怎样的情况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最开始一点都没有新冠元素。第一次封城隔离结束后，我们面临两种选择，或者再等一等，期待秋天的时候疫情可以彻底结束，这一切后来并没有出现。另一个选择就是一旦有可能，迅速地完成拍摄。我们选择了后者，我很高兴所有的制片人都同意这一选择，支持我们尽快拍摄，哪怕预算更少，因为我们没有足够时间去申请一些原本计划中的基金支持。拍摄现场对剧组工作人员有卫生规定，还有人专门和政府部门协商，将卫生规定在现场落实执行。因为在电影的第一和第三部分有许多演员参加，风险大大，这些演员还有家庭。讨论了很长时间后，我决定尽可能用这种（戴口罩）方式来减少风险进行拍摄，之后再进一步把口罩融入了故事当中。我经常用这个来和演员们开玩笑，不是所有人都喜欢，但最后我想这是一个正确的做法。不仅仅是出于健康的原因，我想说我特别高兴和骄傲没有一个人在电影筹备和拍摄过程中生病，对我来说，这比有一部好电影更有成绩感。我没有任何遗憾，也许不戴口罩效果会更好，但是我以人类学的角度来对待这一切：大家聚到一起，捕捉周围和当下这一刻，戴口罩就像选择一个道具一样。

　　Q：Katia你好，这个项目因为疫情不得不几次更改拍摄日程，演员还需要戴上口罩来表演，这一切是否让你的拍摄变得更充满挑战？

　　Katia Pascariu：是的，在疫情期间我们拍摄，不得不戴上口罩，感觉怪怪的，但是我相信疫情真实存在，因此很认真地戴口罩，拍摄时感到很安全。戴上口罩如何来展现自己，这不是我的问题，如果导演觉得这样可以，对我来说就没有问题。

　　Q：在你所有的作品中，都有对自己国家过往历史的参照，反对犹太仇恨、反对罗马尼亚种族歧视等话题，这部影片同样如此，你是否感觉历史又在罗马尼亚重演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我想，那种“历史总在一遍遍重复的说法是过时的陈词滥调”的想法其实很危险，当然其中有真相的部分，因为一些情况确实有不一样的表现形式；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这很危险，是因为这些不断发生的事情，总是被人捕捉或者看作是一定量上的新事物，这是我的警惕。我想说，当不同形式的事情和其它不同形式的事物和想法交织在一起，你可以看到想法背后的系统谱系，举一个我们当下社会中的例子，当你听到那些反对LGBT的声音，在国家议会上提议，某些政治家的演讲的暴力程度，可以和三十年代末对犹太人的态度放到一起，那些所谓的维护国家价值、教会理念，信仰和保证罗马利亚的种族纯粹、清除日渐衰落的西方世界的影响，等等，你可以从所有这些意识形态中看到一种趋势，只是以不同的形式表达而已。

　　Q：对于女主角，戴口罩演戏有怎样的不同表现要求，不能动用全部面部表情，在表演风格上会有怎样的改变？

　　Katia Pascariu：我没有很多时间在这方面训练，更像是一个意外。不过，看起来这样更好，变得更简单，我有充分的思考和情绪就可以了，更多是集中精力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上，对表面上的一切则可以减少注意力。总之，拍摄会更加专注。这一切并不困难，我可以顺畅呼吸，和别人交流带着口罩彼此也可以听见。直到今天疫情依旧，这已经成为新的常规了。

　　Q：在第一章节，主人公在街头四处漫步很长时间。布加莱斯特和周围街区、社会的当下状态的刻画，对你来说有怎样的重要意义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描述布加莱斯特的城市面貌并不是我的唯一想法，而是想通过剪辑城市中不同的现实元素，来创造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和情感，还有女主角和她的故事。我想要通过城市结构来寻找它背后隐藏的一些痕迹。我们会感受到城市中的暴力、侵略性等等。城市是什么？城市就是我们，本质上它是一个社团。在城市结构中发生的一切，如果你观察城市价值，会看到城市里的权力是如何构建，看到社会是如何组织运作的。因此城市并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那些性爱，或者街头的海报，也不仅仅是暴力和焦躁地被打断，还有那些非常老生常谈的说法，说齐奥塞斯库和铁托是如何将这座城市摧毁的。但这只是一部分，还有其它事件，比如城市地铁系统的建立。所有这些，都不是某一个人、而是集体导致的。最后我想说，历史也并不是由你或者我、而是由我们创造的。一座城市的价值观，也正是所有的我们希望拥有并集体创造出来的。

　　Q：电影开片就是一大段色情录像，从艺术选择上很大胆，同样在未来的电影发行上也有风险，是否可以谈谈你的考虑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对我来说，片头的色情视频并没有太多可说的。只要在网上搜索，一秒钟你就可以找到想要的色情内容，这并不是很难的事。我不太了解中国情况，也许在那里并没有这么容易搜到，至少在欧洲网络上搜索这方面的内容并不难。我也不觉得这段视频有什么特殊之处，当然会有一些道德审判者会说东道西，譬如电视台或者其它的一些平台。如果你愿意，电视上只要将这部分黑屏挡住即可，网络上则可以对一些平台做限制进入。因为不仅是开片的视频，如果觉得有问题，其实片中的很多词汇也会有问题……其实我也很好奇，因为没有人跟我说究竟哪里可能会有问题，所以我也在等待中，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，是接受一些改变建议还是依旧选择我现在想要的形式。

　　Q：影片第二部分相对第一、第三部分的故事比较独立，看上去更像你对国家和世界现状的宣言，你是如何选择其中用到的词汇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这部分属于草稿的结构，比较抽象。你可以理解第一部分是从地理位置角度来呈现故事的城市背景，第二部分也许可以看作成故事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背景，我的想法，是将第二部分当成一部词典，引用各种我阅读过的作家或者网络上的话语，一些图像的剪辑，历史图片，或者有关影片的阐述语。你知道大多数人会问我这些词汇的内容和主题，但是我想说形式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一点，是我们可以称作内容的东西。从形式上来讲，这些词语可以引导探索，彼此之间可以找到连接关系，再之后就属于剪辑合成的工作部分，我希望它们可以成为思考的工具，有效地刺激到观众。

　　Q：隐喻和文学意义层面，影片中都充满形式各样的色情内容，哪一种色情最让你感到受干扰不舒服？

　　Katia Pascariu：普通定义上的色情并不会干扰我，干扰我的是，我们生活在一个感受不到安全、存在很多危险的城市。是的，我们生活在一个很有侵略性的城市，但并不是各种侵犯，而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侵略性的行为让我更关注。影片中对这一点也已经有很多描述。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不，我并不认为“色情”这个词在它所表达的意义层面真正地存在，当然有一些性侵事件，我是完全反对的。我也从不会在我的电影里使用色情Porno这个词，至于影片中的情色内容，我只能说我不能再放进去更多，也不能更少，它们正好。

　　Q：你的电影深受电影节观众喜爱，因为针对政治或者话题性内容大家几乎拥有相似的口味，你认为像《倒霉性爱》这样的影片，在罗马尼亚或者其他国家可以获得大多数观众认可吗？会不会有观众看完之后很震惊或者被改变？这一点对你来说是否重要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这个问题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我听到过多次，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。如果我说不在乎，它改变了什么或者没有，对我来说都没有问题，又可能会显得很傲慢。另一方面，我觉得认为电影可以改变什么的想法非常危险，我拍摄电影，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。如果有人感觉这部影片是迎合电影节口味，尽管我自己并没有这样想，我只是希望可以让观众看到更好的世界，可以对现实有更自由的思考，或者可以将以前没有想过的事物联结到一起。这是我希望做到的，而不是强迫那些不想看我电影的人来看我的片。我记得之前我拍过一部影片，讲述罗马尼亚对犹太人的屠杀，一些民族主义者在网上发表评论，很多人表示永远也不会看我的电影，这就是一部烂片，对此我也没有任何问题。

　　Q：影片分享的是一个很本土的故事，但是探索的主题又是世界共通的？

　　拉杜·裘德：的确，我希望这是一个非常罗马尼亚的故事，我始终坚信，越本土的故事就越普世。欧洲当代电影有一个趋势，也许是因为合拍，或者融资、商业等等原因，也或者是导演本身的喜好，他们希望可以将所有的元素都变成一样的，譬如我知道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导演，就尝试将主人公换成一个很短的国际化的名字，因为他不想一个很罗马尼亚的名字给观众带来观影麻烦。我对此很理解，同时又表示反对，因为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些独特的本土的东西，如果我看一部日本电影，我当然喜欢看里面属于日本的东西。如果我看一部波兰影片，并不想看里面出现好莱坞的东西，只想看属于波兰的故事。因此，我从不感兴趣离开罗马利亚这片土地，和这里的文化、语言割裂去拍摄另外的东西。

　　（刘敏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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